“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在深夜归途中,维黎见到了那个白天帮自己搬棉花的孩子。
“我睡不着,大家都很害怕那个性格校准……我不想变成零件!”那孩子原本低着头,听见维黎的话便立刻仰了起来,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
“别怕——你记得我之前给你们讲的那个故事吗?关于路西法的。”维黎竭力挤出一丝笑意好盖过刚哭过的泪痕,把那孩子搂在怀里。
“记得,路西法说他要解放天堂,还要引导被上帝和天使蒙蔽的——愚昧的人类——吞下启迪理智的果实……”孩子一字一顿地答道。
“那么,你相信路西法会降临到人世间吗?像最初那样,再领导一场变革?”维黎的声音很轻,以至于显得有些空灵,孩子似懂非懂,在原地挠着头。
“帮你维黎姐做件事,好吗?明早上工的时候把你的姐姐们叫到码头这里集合,弟弟妹妹们就不用来了——啊,还得带上些斧头啊、扳手之类的……”维黎松开搂着孩子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吩咐道,“然后,别让这些事情影响到你自己的休息,今晚要做个好梦。”
维黎推开房门时,单项席正俯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烂醉如泥的酒鬼。
“妹妹……你回来了?”但实际上单项席总是没法进入深度睡眠,一点微小的动静也会把他从浅睡拉回半梦半醒的状态。
“哥,我想清楚要嫁给谁了。”维黎一边说着,一边摸黑钻进自己的床底,摸出一叠印着字的纸。
“你……哈,真好,你终于想通了!”单项席仍闭着眼,语气轻松愉快,他的手撑着身下的床板,似乎想翻个身——但没翻成。
“对,明天我就嫁给理想。”维黎翻出单项席给她买的那顶白礼帽,挥手一抛,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屋外的路灯上。
“理想?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是哪家的公子啊?”
这新的一天亮得格外的早,钟声还未敲响,烈阳就已经照拂了这座猛醒的城市。
弗艾特在酒馆旁的山坡上向男工们痛陈了那些恶人的罪状,起义的一呼落入人潮,立刻收到了工友们的百应。
而另一边的码头则更显肃穆,维黎戴上一顶棉帽,爬上台阶,她环视着台下的人群,无数双眼也同样仰视着她,或迷茫、或疲惫、或愤慨、或胆怯。
她心知这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一场必须进行的斗争,全耶林城女工的未来,都落到她一个人的身上了。
“各位姐妹们——说实话,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是全天下劳动者们——
我曾和你们说过也许有一天我们要为了更好的未来展开一次游行甚至革命,而如今这个‘未来’被提前到了此时此刻,只因某些人的做法将要毁了我们的当下的一切!
既然他们的得寸进尺已经到了威胁生存、灭绝人性的地步,那么我们绝不该继续妥协下去,借着这个特殊的时机,我们应当进行一次清算,争取到更好的权利,既为我们的生活而战,也为我们子孙后代铺路搭桥——”
维黎的话在人海中激起一片涟漪,驱散了湿气和寒意,炽红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使她全身都笼上了一层淡红色;投影则落到人潮之中,宛如一个高大的红色幽灵,
“想想吧,我们如此不辞辛劳地为那些食利者工作,到手的薪资又有多少?我们生产了商品,自己却总是买不起自己的劳动成果,这难道是出于我们自身的惰怠吗?
我们因工作而受伤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给我们提供保障,我们将为此劳碌大半生,可所得所剩的却屈指可数,这难道是天生的不可更改的宿命?
他们还说我们的薪资和低于男工是因为性别不同,这完全出自他们傲慢的阴谋,他们想转移矛盾,挑唆我们内斗,瓦解我们的力量,事实上无论谁的薪资都一样低得不合理——
还有那些孩子们,他们在本该读书的年纪就被送入了工厂,十几个小时的重压之后他们的薪资甚至还不如女工 这又是一桩天大的罪状!
他们要做反人类的行径,要宣扬性格校准,要把活人变成零件为他们所用——但是我们是人!是会思考的、有个性的、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改造这个病态社会的人——
他们像一个无理的暴君,把最残忍的剥削笼罩在天下劳动者的头上,他们永远都以轻蔑的态度高高在上,不把人当人看。但就在今天,就在此时此刻,他们将要为自己至今的所有魍魉之行付出代价!”
维黎拿出一沓传单,向众人郑重地宣布道:“本人仅代表全城女工宣读我们的诉求:
其一、立刻停止包括性格校准在内的一切精神控制手段;
其二、无论年龄性别,所有工人薪资一律平等且不得低于当前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五,工厂不得以任何理由将其克扣到百分之八十以下或拖欠半个月以上;
其三、工厂不得雇佣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和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法律应对其提供基本保障;
其四、工厂不得无故开除工人,涉及工人利益的改动应在与工人商讨并争得同意后才能实行;
其五、工人若在工作期间受伤,工厂应承担医药费和护理费;
其六、每日工时不得以任何理由超过十二小时,每月至少应有六天假期;
其七、监工和老板不得打骂工人,工人应有请假和申请调度的权利,当局应释放所有因反对工厂不合理制度而被捕的工人;
其八、无论民族信仰性别职业,所有成年人一律享有选举权;
其九、以上诉求应由立法实现并受到法律保护,我们拒绝接受一切仅体现于口头的承诺!
维黎,1834年4月7日。”
维黎语毕,台下早已人声鼎沸,众人聚集在阳光之下,将烟囱的影子抛到一旁,她挥出手中的诉求传单,任凭美好未来的构想落入不愿委身长夜的每个人手中,然后在众人的呼声之下来到游行队伍的前列——
单项席已经很努力在提高工作效率了,可谋斯却依旧用那让人心烦的声音告诉他这还远远不够,他胸中的急火被这一语攻了心,全身都陷入了一瞬的麻木。
当知觉回流时,他的全身都在作痛、发热,奇痒难忍的喉咙发出一连串的咳嗽,他眼见着那些触目惊心的鲜红落满大半个桌面,就心知名为“趋异症”的病魔又在他体内作威作福了。
“糖精!我的糖精呢?单项席掏遍自己全身的口袋,却发现它们都是空的,只有一个积满铁锈的钢笔帽被抖落在地。
“你怎么能这样懈怠,这样不重视你的事业?想想你未来的生活、你的家人、你这效率越来越慢,越来越心不在焉了——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们收你是看中你的能力,这也不是什么高级的技术活,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谋斯还在说个不停,丝毫没注意到单项席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座位上的校准师转过头,那双被某种疯狂思绪填满的眼让他像极了灵异故事里找上世仇的厉鬼。
“闭嘴!谋斯你给我闭嘴!”单项席怒吼着,把沉重的头盔砸到监工头上,又一手扯住她的领子,用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怪力将她摁在墙上,
“追求美好生活的人是我,可要毁了它的人是你!我母亲和我的妹妹是我家人,你拿我家人说事是什么意思?你把他们当人质?嗯?”
咚——咚——
不知单项席又砸了几下,总之当他松手时,谋斯散架似的倒在了地上。
“啊!”发出尖叫声的是瑞寇,“你杀了她?”
单项席猛然回过神来,被自己的失控之举吓得站不稳:“好……好像是的……”
“谋斯死了谁给我们发工资啊!”从单项席认识瑞寇到现在,他第一次有了怒意。
“别……别生气,我想斯内克会代替她发……”单项席愣了一会,才发现没人发工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哎不对,我杀了人啊!完啦!我的家庭……我的一生……全被我毁啦!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份体面的工作,如今却……该死的趋异症!”
单项席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又看了一眼倒地的谋斯,
“啊……嘶……我好像真的疯了!我现在看她的血都是黄的!哎啊!我这……不行,反正都这样了,进局子也好进疯人院也罢,维黎不能被我牵连……不行,她这样照顾不了自己,我总得给她留点什么……”
单项席从谋斯身上掏出沓钞票,怀揣了一半,又把另一半给了瑞寇,“这本来就该是我们的,拿它是天经地义,不过你也快跟你惦记的人告别吧,因为你看我杀这浑……杀人还不制止,他们肯定会认为你是帮凶,所以别把这事说出去,明白吗!”
见到瑞寇惊恐的神情,单项席发出一声惨笑,跳上狼藉的桌面,从窗口钻了出去。
错乱的思绪扭曲了单项席所见的一切,他在大街上狂奔着,猩红的天、漆黑的楼、睁着千百只眼的围墙和烟囱、流动的地面和弥散的诡异香气——无不挂着青面獠牙,不怀好意的向他压来。
尽管体能已经被逼到极限,他也不敢停留半步,直到一群高唱战歌高举反旗的“魔鬼”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他们是冲我来的吗——我不能落到他们中去!”为首的那个魔鬼有着相当亲切又格外陌生的声音,单项席罢工的理智任由脱缰的本能把这视为一种诱惑,转而逃回原路。
又一支光芒万丈的“天使”的队伍来到单项席的面前——它们披着白袍,尽是珠光宝气的模样,手里提着一杆金属猎枪。
“天使,救我!我和那恶魔不是一道的,绝不是——”单项席扑向唯一的希望,狂奔的惯性使他失态地扯下了一个天使的白袍,这一举却令他彻底失去了希望——
天使们翻着白眼,丝毫没有要正眼瞧单项席的意思,而白袍被揭去,美丽的脸庞下所连接的,尽是用铁线缝合在一起的翅膀、爪子和触手!
“奇美拉……奇美拉!奇美拉啊!奇……”
在呐喊、枪声、尖叫、哭泣和更大的呐喊声中,单项席被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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